小康|孟郊:四十六载待花开,一生未忘游子吟(每天读诗词)
昔日龌龊不足夸,今朝放荡思无涯。 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。 以往在生活上的困顿与思想上的局促再不值一提了,今朝金榜题名,郁结的闷气风吹云散,心上真有说不尽的畅快,真想拥抱一下这大自然。策马奔驰于春花烂漫的长安街道上,今日的马蹄格外轻盈,不知不觉中早已将长安繁华的花朵看遍。 人生有两大喜事,最值得称快:一是“金榜题名时”,一是“洞房花烛夜”。比起洞房花烛夜,世人更加渴慕金榜题名。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,白头偕老固然可喜,但只有爱情,没有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的支撑,纵然百年好合,也多是贫贱夫妻百事哀,轻易被一粥一饭打倒。而金榜题名为钱粮奠定了基础,也使人生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。多少人,从此得以脱去麻布素衣,穿上锦绣貂裘,从一介寒门子弟步步高升,越为达官贵胄,再不用为五斗米折腰。 尽管,这场喜讯对孟郊而言确实来得太晚,但仍然抑制不住他心中的欢喜。四十六岁,人生俨然过半,鬓发白须,沧桑厚皱。多少人早已放弃仕途的追求、人生的理想,选择庸庸碌碌,晨随曦起,暮任日落,但凭光阴消逝无踪,空留那不属于自己的华灯烟霞。 四十六岁,虽不是人生的终点,却是无数人前进的终点。他们在这里卸下身上的盔甲,远离关山秋月,玉笛箫鼓,牵着老去的瘦马,返回小桥流水人家,再不管城外柳边是否长风硝烟。只余下一句:“就这样吧!”满意也好,不满意也罢。 四十六岁,多少人已是功成名就、儿孙满堂,早过了金榜题名的年纪。而孟郊还奋笔于长安的考场,叫他如何能不对这一场迟来的喜讯兴高采烈,纵马奔驰?几十载寒窗苦读拼来的一纸榜单远胜过千金万银的一夜暴富。好比绝境之中寻到的一缕曙光,足以驱散世间一切阴霾,喜迎阳光。 想想我们第一次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心情,想想我们考上公务员,走向单位时的心情,就不难知道,当时的孟郊心中,藏了多少激动得难以诉说的喜悦与亢奋。这个凄旅愁苦,多灾多难,尝尽雨雪风霜,看尽世态炎凉,精思苦吟的诗囚,终于挥笔写就了他人生的第一快诗。 他纵马奔驰在长安的街道上,仿佛在告诉整城的人,他考中了,真的考中了。他总算不负母命旗开得胜,拨云见日。天空顿时晴朗,以往无心游玩,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繁华长安,如今竟一日看遍。他恨不得马上化身飞雁,飞到母亲的窗前,将他高中的喜讯亲口告诉她。四十六年,她盼了又盼,望眼欲穿,生怕晨起日落间,自己撒手人寰,心灰意冷的儿子隐迹山林,不问世事,抱憾终身。如今,悬着的心,总算尘埃落定,她的脸上,又多了几分年轻的笑容。 翻阅资料,关于孟郊的母亲,只有寥寥一笔。裴氏,裴家千金。想必定是知书达理,坚韧善良。若不是她的督促与鼓励,孟郊恐将一生与仕途无缘,同他的祖父孟浩然一样,终生未仕,隐迹林泉,白云溪桥,晚风晨露。 孟郊出生贫寒,其父在他年少时逝世,兄弟三人皆有裴氏一手抚养长大。所以他对母亲的恩情格外看重,特别在裴氏的鼓励与督促下,于公元791年三赴科场,终于金榜题名。四十六岁,几赴科场,名落孙山,若换作别人,早已对其失望透顶,只有裴氏一如既往的满怀信心。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,她不愿孟郊这一身才华就此终结,迹迹无名,被掩埋在黄土之下。她深信孟郊一定能等来那封迟来的喜讯,就像当年那个说要娶她的男人一样,坚信不疑,任窗外流言蜚语,秋风吹散多少有情男儿,年华老去多少黄花,她自似水流年,如画美眷,安心等候。 他写写《游子吟》表达对母亲的恩情: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”几十载的宦途失意中,他饱尝世态炎凉,穷愁终身。唯有母亲裴氏的叮咛与呵护,未曾减少分毫。诗句浅俗易懂,却语浅情深,愁入肺腑。令人读之断肠,心神俱裂。 俗话说:“儿行千里母担忧。”世间唯有母爱亲情细腻无私,从不因为吵吵闹闹,磕磕碰碰,就从此陌路,永不相见,后会无期。每个人的一生都欠着一笔无法偿清的债,不是相思的债,是母亲的牵念与挂怀之债。即使我们谁都不欠,还是欠着父母,只是后来我们都曾明白,从未要求偿还。 试问,这世间除了父母,还会有谁,明知不受你待见,仍不厌其烦地追问你的归期,是否三餐可继,冷暖有衣? 贞元十七年,五十一岁的孟郊,再奉母命至洛阳应铨选,为溧阳县霨。对于这样一个官职,韩愈作《送孟东野序》说道:“孟东野之役于江南也,有若不释然者。”可见他对孟郊的了解十分透彻。五十一岁,人生半百已过,年轻的斗志早已被世态愁旅消磨殆尽,哪还有精力去做这样一个劳心劳神,事务陈杂的小官,莫不如学不侍王侯的严光,泛舟五湖的范蠡,以及弹琴长啸的竹林七贤,林下煮酒,溪上垂钓,揽清风明月。 溧阳山灵水秀,百草丰茂。城外有个叫投金濑的地方,林薄蒙翳,下有积水,孟郊常往去游。或坐于石旁,徘徊赋诗;或行于林间,聆听溪水潺缓;亦或卧于古藤荫下,沐浴清风,看白云流转,宛若隐士一般疏淡闲雅,却因此曹务多废,被县令责怪,将其薪俸减半,另请一人待他处理公务,以至于穷困至极,雪上加霜。直到唐宪宗元和元年,受韩愈推荐,河南尹郑余庆赏识提为水路云从事,试协律郎,在郑余庆的帮助扶持下,他的生活才渐显宽裕,定居于洛阳立德坊。 人的一生,只要你持续走在前进的路上,总会遇到一两个赏识你的伯乐。虽无法改变你既定的结局,却总能在你苦难的时刻雪中送炭,或解燃眉之急,或锦上添花。然而那施以援手之人,虽不求回报,也要求个值得。若身无光芒,庸碌无为,便只能任命运欺凌,他人冷眼旁观。 孟郊年幼丧父,中年丧妻,晚年连连丧子,一生壮志未酬,与唐代诗人贾岛被称为“郊寒岛瘦。”生活虽苦,但他对诗歌的热情从未松懈,精思苦吟。人生最可悲的,不是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穷困潦倒的死去,而是在碌碌无为中悄然消失。在历史的长河中,有无数穷困苦难之人,留下不朽的诗篇。当然,在今天这繁华安宁的盛世,也同样有数不清的过客,只顾怨天尤人,醉生梦死。生与死,黑与白,暗淡与璀璨,就看我们如何选择与坚持。 天津桥下冰初结,洛阳陌上人行绝。 榆柳萧疏楼阁闲,月明直见嵩山雪。 这个季节,亭台楼阁,万籁俱寂,绵绵秋雨,萧瑟寒冷,总让人无从收拾杂乱的心绪。仿佛一杯茶,可以喝出万千愁容;一本书,亦可读出满目沧桑。曾经,少年不识愁滋味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现在,只需一场秋雨,一缕寒风,一枚落叶,悲欢离合便不请自来。 同样的季节,同样的诗卷,过去与现在,却是两种不同的结果。只因心中藏了希望,脚步走得踏实,懂得了如何去派遣那份经年相伴的愁绪。它说,愿与我化敌为友,互不伤害,其实是我承认了它的对存在,不再视若生命,来去由它。 世事一场大梦,人生几度秋凉。马上又到了“绿蚁新杯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”的季节了。明月照积雪,苍山映白帘。那帘下有春风得意马蹄急,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孟郊,也有金榜提名,洞房花烛的你我。虽歌千年,又夹四季,但那份激动与喜悦至今犹记。只不过,在时光的白雪中,我们都已学会了喜不外露,淡然以待。寒风吹不皱眉头,冰雪压不断梅枝。煮一壶年华的烈酒,温一杯岁月的清茶,将这一生不急不缓地走下去,走到时光的尽头。你来我往,各自珍重。曾经在生活上的困顿与思想上的局促再不值一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