栖桐|故乡思千里,愁鬓又一年【除夜作 高适】(每天读诗词)
旅馆寒灯独不眠,客心何事转凄然。 故乡今夜思千里,愁鬓明朝又一年。 高适《除夜作》 人生有很多事物,总是不能如愿,恰逢其时的。总要经几折光阴,历几帆尘海,转身回首,方能体会到当时滋味。这便是人们常感叹的“初闻不知曲中意,再听已是曲中人”。 在不谙世事中错过,到底好还是不好呢?我以为,忧喜参半。好的是,避过了纷繁的诱惑,少了忧思怅惘;坏的是,有些人,一旦转身,就是陌路。有些错误,一旦犯下,追悔莫及,再无法扭转。但这并不意味着,我们就一定会过得很差,在懊恼中惶惶不安,懒散度日。 或许,即便有了经年累月的经验,我们仍无法在下一个劫难到来前,运筹帷幄,安然渡劫。但我深信,一定有一程光阴,我们见到了想见的人,做完了计划好的事。 之所以会生出此般感慨,是因为我每次计划写一篇文章,看完资料,谋好布局,坐下来,苦思许久,总不能如愿。常常一坐就是半晌光阴,一夜月光,只得只言片语,散落于纸笺,且东倒西歪,前后不搭。从没有一件事,能让我如此深感负罪。不知是我选错了时日,沏错了茶;还是真的才疏学浅,不足以相得益彰。 我想,后者居多。 新年早已过去,现在才想起这首诗,虽有些不合时宜,却并不妨碍我倾诉胸中心事。 说起过年,自打成年以后,几乎都是在外面一个人过的。只不过我与高适不同,他是漂泊流转,塞外寒风,千重山,万道水,有家难归,我则是不想归。 母亲过世后,我与父亲的隔阂越来越深,少有言语,每次回家,说不了几句话,场面就冷了下来,寂寂无声。其实,每逢过年,当我身在他乡,望着家家户户,灯火通明,欢声笑语时,是非常想家的。也想像他们一样,一家人热热闹闹,高高兴兴地欢聚,看窗外的烟火,听屋里的嘈杂声,彻夜欢歌。只是一想到往年回家的场景,就会有一种宋之问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的忧虑。它就像一座高山,阻挡在我面前,任我怎么努力,也无法翻越。 我性格内向,许多事埋藏于心底,不愿与人诉说,时间久了,就成了一道道鸿沟,越积越深,越累越宽,辽阔得望不到边际。 很多个万家灯火,漫天烟花的除夕夜,我就如诗中的高适,孤灯寒旅,整夜无眠,遥想远方的亲人,感叹光阴流转,年华易逝,老大无成。 这首诗,作于公元750年,诗人出塞,北使青夷军送兵途中。正逢除夕之夜,诗人客居旅舍,眼见家家户户,灯火通明,欢聚一堂,而他却远离家人,凄苦愁旅,有感而发。诗风平易自然,丝毫没有他边塞诗的雄浑奔放。诗中无一生僻字句和华丽辞藻,也没有塞外风景和异城奇观。却将他乡游子的愁苦写得淋漓尽致,感人肺腑。 此时的他,年近半白,还只是一个小官,朝廷的政治中心,一眼望不见踪影。想起年轻时的潇洒快意,壮志豪情,不免悲从中来。又恰逢除夕之夜,自觉半生已过,连个安稳之所亦没有,不能与家人相守团聚,更添惆怅。 其实,无论古人还是今人都一样,在事业未稳之前,无法将家人带上,一同生活,只能孤身在外奋斗。只不过今天交通工具和网络发达,即便分开,也不难相见。哪怕不能归家相聚,也有微信视频,以解相思。但在古代,人们只能通过书信互传音讯。山川大河,战乱颓城,严重拉长了沟通的距离,让每一次重逢都恍若隔世。所以才有了望月思人、鸿雁传书,有了李白的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,有了杜甫的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,有了苏轼的“但愿人长久千,里共婵娟”和李清照的“雁字回时,月满西楼”。 思乡,从古至今,一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。只是普通的人思乡之情,宛若墙角的花朵,鲜为人知。而诗人词人的思念,则因诗文穿梭年轮,流转千载,不曾停歇。飘荡于世人心间,念念不忘。 唐朝有很多大气晚成的诗人,如被世人称为诗圣的杜甫,35岁才考中进士,步入仕途,一生起起落落,贫困交加,晚年在好友的接济下,才于成都建起草堂,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。还有比杜甫更凄然的贾岛,孟郊,岑参,更可谓是举步维艰。然他们立志坚定,从未因年龄的增长,自我设限,哀怨连天。可叹,今天的我们还在执著于三十而立的魔咒,为生活的不如意自暴自弃。 高适也属典型的大器晚成,四十六岁受睢阳太守张九皋推荐中第,得了一个芝麻小官。所以我们可以想象,此时身在旅舍的他,望着外面家家户户,欢聚一堂时。除了对家人的思念,对于时光的流逝,更是无比彷徨。 他说“故乡今夜思千里,愁鬓明朝又一年”。不错,故乡的人,今夜一定在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他,而他已是鬓发斑白,到了明天,又将老去一岁,前路却仍旧迷茫未知。叫他如何不感叹年华易老,人世莫测呢?尽管如此,他仍要咬着牙走下去,哪怕明天就是路的尽头,他也不能轻易说放弃。 大器晚成的高适与孟郊、岑参不同,他理性而稳重,每一步都精心策划,不容有失。何况他才高华茂,成功对他来说,只差一个机会,一次照面。此后他平步青云,历任太子詹事、彭蜀二州刺史、剑南东川节度使、刑部侍郎,左散骑常侍,更被封为渤海县候。先平定永王之乱,又解睢阳之围,死后追赠礼部尚书,成为大唐史上,唯一一个封侯的诗人,光泽无限,笑傲万世。 或许,当高适身居侯府,回望当年那个除夕之夜,会发觉,一切的颠沛流离和坚持忍耐,都是值得的。假如没有前半生的磨砺,他也不会在进入仕途的短短十余年中走上高位,赐爵封侯。 他似乎也在提醒我,世间没有跨越不了的高山深海,只要鼓足勇气,一往无前,终有一天,我和父亲之间的鸿沟也将消失,恍若兄弟,把酒言欢,秉烛夜谈。 那时,在这家家欢聚,普天同庆的日子,我再不必只身一人,旅馆寒灯,心事凄然。而是于屋中桌案,与父亲一同举着酒杯,手执毛笔,用我那俊雅的小楷,慢写春联。他笑我字正方圆,恪守陈规;我嘲他浪荡不羁,鬼画桃符。 文/闲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