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天写了一篇文章《捍卫你的审美》，其中有一段文字提到了鲨鱼： “今天我接受鲨鱼肉最好的做法是红烧，是因为鲨鱼通过皮肤排出尿液，所以鲨鱼皮有浓烈的氨水味，同时肉质粗糙生硬，不用红烧的方式难以下咽。但是，如果明天厨师找到了去除异味，软化肉质的料理方式，那我还是会转而支持清蒸。如果后天厨师推出了黄焖的方式，解决了鲨鱼肉并不鲜美的问题，用黄焖的汁液衬托了肉质的坚韧，那么我又会转而支持黄焖。” 有位名叫陈七七的读者对此留言说： “看见和菜头吃鲨鱼多少有点失望，类似于某种美好破碎了的感觉。” 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的文章对玻璃心读者似乎有特别的吸引力。有些时候无论写什么文章，都会有人留言说自己看哭了，哪怕那篇文章说的是如何抵御垃圾短信。我想，既然美好都已经破碎了，那么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掏出一把巨锤，把破碎的美好彻底锤击成末。这样，双手捧着满把粉末，也许一个人可能从中获得某种顿悟。 我能理解这种失望从何而来。一种可能是来自动物保护组织这几年来的宣传，鼓励人们尤其是中国人放弃吃鱼翅的习惯。在网络上公布的一些视频现实，渔民为了获得鱼翅，会把捕获到的鲨鱼直接割去鱼鳍，然后扔回大海任其死去。我的朋友雕爷就是看了这些宣传片之后放弃了吃鱼翅，每次都以粉丝替代。 另一种可能是认为鲨鱼和猪不同。鲨鱼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肉食，想起鲨鱼就能想起蔚蓝的大海和鲨鱼们矫健的身姿。不像是猪，想起猪的时候人们往往不会感觉到它是一种生物，它只是一大块行走的糖醋里脊、火爆肥肠、清炖排骨、油煎培根、麻辣香肠……所以，吃鲨鱼不是吃饭，而是吃掉物种多样性，吃掉海洋生物种群平衡，属于人类对大自然犯下的罪行一种。 你看，这就是我时常感觉到痛苦的原因：我总是能够理解批评我的人是如何想的，知道他们的想法从何而来，但他们却对我的想法知之甚少。 把不吃鱼翅推演到不吃鲨鱼，这属于对世事认知上的偏差。许多人把人生过得跟应试一样，忙于背诵标准答案，而对整个论证过程乃至前提条件毫无兴趣。为了得到几斤鱼翅，而要杀死一整条鲨鱼，甚至任由它在海水里缓慢死去，这是毫无疑问的残忍。抵制吃鱼翅，是为了抵制这种虐杀，和对生命毫无意义的浪费。但这并不等于是抵制吃鲨鱼，为什么要抵制吃海产呢？如果要反对吃鲨鱼的话，要不要反对吃带鱼、黄鱼、石斑鱼？ 不吃鲨鱼只有两条站得住脚的理由：一、在400多种鲨鱼中有8种属于濒危动物，不应该加以捕杀；二、鲨鱼处于海洋生物链的顶端，是顶级掠食者，部分鲨鱼身体里沉积了大量重金属，长期食用对人体有害。如果我吃的是8种濒危种群之外的鲨鱼，而且不介意用重金属对攻苏丹红、地沟油，以毒攻毒，为什么不能吃呢？ 反对吃鲨鱼的人可能并不知道，鲨鱼一直都是全世界渔业的重要组成部分。渔民不捕获鲨鱼的话，哪里来的鲨鱼软骨粉治疗关节炎？哪里来的鲨鱼鱼肝油补充儿童维生素？对了，还有许多化妆品里也含有鲨鱼鱼油，为什么没有妹子看着百货公司化妆品柜台内心破碎，高举标语抗议呢？ 这个时代里，人们太热衷于表态和站队，忙于躲在政治正确后面，忙于站到道德高地之上，以便安全地发声和豁免思考所带来的负担。对于事实本身毫无兴趣，以至于变成言辞的奴隶。 换个角度我们重新思考一个问题：为什么猪作为一种物种能够延续至今？家猪没有任何野外生存能力，行动迟缓，缺乏獠牙和厚皮保护自己，为什么它能够遍布全世界？因为人类吃猪肉。人类需要猪来提供肉食，所以驯化了野猪把它变成家畜。人工养殖使得猪失去了在自然环境中的竞争能力，但是在人类的庇护下整个种群得以延续。从一万年前到现在，有多少比猪更为强大的物种彻底消失？但猪得以幸存下来，大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会成为濒危动物。真相很残酷：每一头猪的命运都是死于人手，为人类分食，而正因为人类要吃猪肉，猪的整体作为生物种群得以延续，并且在未来还将会延续下去。 在中国，鲨鱼的人工饲养已经开展多年。各地都有成功养殖的新闻报道，但是，市民阶层对于鲨鱼肉的接受程度并不高，普遍反应是“味道大”、“肉太粗”。一方面是民众不喜欢吃鲨鱼肉，另一方面是高档餐厅里鱼翅依旧存在，我觉得美好如果要破碎的话，也应该是为这样的现状而破碎。反而是我这样愿意吃鲨鱼，而且在努力探索如何让鲨鱼肉好吃的人，在另外一个维度上维护了世界的美好。在鲨鱼之前，像我这样的人已经把大闸蟹吃到整个江苏省到处都是阳澄湖，小龙虾吃到遍布全国每一个池塘。如果鲨鱼如猪，大概想要灭绝都会很困难吧？ 你想要的美好，背后多半有你看不上的粗胚用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在支持，世界真奇妙！